恩娘副本搭配
恩娘(副本),关于有恩娘比意思的介绍
一
腊月二十二,
离小年仅有一天了。
这本是个令人愉心的时节,然夜色凄迷中的红坪却显得极度苍凉,似乎对年关将近的喜庆毫无感觉。
漫漫长夜将尽。
深冬的凌晨似乎更冷。
“要出葬啰”
先起的人急急呼喊相告。
凌晨送葬是湘西北边城桃源古老的习俗,就算再多的农活他们也会放下来,早早地起来去送亡者最后一程。
然却无法送走人类生老病死的忧患和不幸。
这本就是人类无可奈何的悲哀,谁也无法摆脱,谁也无法逃避。
“起”一声断喝。
王掌坛暴睁血丝纵横的双眼,一掌拍向黑漆剥落的棺材上。
丧夫们发一声喊,便骤然抓紧棺材上的毛缆索猛然抬起。
一双龙杠套合着两架木牛早就站在屋场上,静静地漠视着人群,似乎对一切都无动于衷,古朴的颜色冷静如远山。也许它抬得太多了,早以麻木了这种悲欢离愁,也许它早己看透了人生生老病死的无奈。
人生本就如此,可世间又有几人能看透呢?
年轻的丧夫们在老一辈丧失们的怒喝中紧张地学着毛缆索在龙杠和棺材上绑扎的最后一环—打天结,这种极具讲究的打结方法多缠复杂,极其牢固,却又极易解开。
人一生中岂非有很多的结。
毛缆索打的结倘可解,可人一生中的结呢?又有谁解得开?
我悲然长叹…踩着龙杠跨上去。
“杉木龙杠起”
十六位金刚傅齐齐长喝一声。
黑小变形的棺材轻轻而起,我骑在上面,恋恋地抚着…
娘从来没有这样轻松起来过,在没有人扶的情况下总是以两只手按着板凳不屈不饶地向上多次冲刺才能借助惯性勉强站起,且双手不能离开板凳。
“连连坡哟…”
“往上梭哟…”
抬麻丧哟…哟呵呵…
金刚师傅的喊声浑厚.沉长。带着人类无可奈何的悲哀悠悠地飘向雁落坪的上空,宛如丝线般缠向飘得本就很低的云,层层缠绕使得黯云忍不住洒下滴滴泪水。
边城桃源管刚生下孩子的女人叫月婆子。
月婆子四十五满月,严禁伤风。所以月婆子总躺在床上用被子捂得严严实实,倘若赶上六月,坐月子的月婆子就难受了。
娘生姐时恰好赶上了六月,卧房紧靠终年潮湿的红岩坎,年轻的娘在月子里无知地享受阴凉时竟然有那么一天中指关节毫无征兆的痛了,且以风卷残云之势肆虐全身关节。娘无法抵挡这种摧枯栏朽之势,无奈地倒在了床上。
医院诊断是类风湿关节奖。
难治…
然娘改变这种痛苦的决心依然不屈不饶,她坚自己有一天一定能站起来,尤其看到还没长大的孩子使得战胜痛苦的决心更加坚决。
谁没痛苦呢?只要是人,就有痛苦。
只是每个人的痛苦不同而己,就看你有没有勇气去克服它,如果你有这种勇气,它就变成一种巨大的力量,否则你只有终身被它践踏,被它奴役。
“恨病吃药”这句千百年来无数曾饱受疾病困扰过的先人留下的至理名言使得娘犹如神龙氏尝百草般把煎熬的苦涩药水次次一饮而尽。
远山飘来淡淡的金银花香,新鲜的空气让人倍感清新,娘实在忍不住外面世界美好的诱惑。
于是娘努力地尝试着想下床,然几番挣扎都是徒劳。娘无助地望向窗外,窗外的美好近在咫尺,却又遥不可及。
娘无奈地叹息,喊道:“把我弄到外面屋场上去“
娘坐在屋外屋场上,暖暖的太阳百般怜惜地抚着她枯枝般大腿与小腿中间那宛如奇峰突起的大膝盖头。
一位路过的老中医被完全变形留住了他匆匆的脚步,老中医的偏方使得娘竟能惭惭下床了,然娘变形的残躯走路时努力地向前倾,曲尺般的长腿似乎拖着千斤重物,这种走路姿势不得不使人很容易想起名画伏尔加河上的纤夫。
县城高中的生活新鲜.开阔。学校里同学们的父母经常来探望,然我却害怕姐的出现,初中时段的恐惧常常缠绕着我,但却越害怕的事往往越要来到。
世间事本就如此,你越想得到的东西越是得不到,你越想逃避的事往往偏偏要发生。
姐的出现正如初中时段的出现,说着同样的事。
我匆匆赶回家,暮色己沉。
望着父亲冷峻的大山背,我无奈的转身。
一如以往一样,我直觉的来到了娘唯一的朋友家。
娘似乎一夜未睡,木然地望着窗外的远山,仿佛旦古以来就坐在那里的一座雕像,毫无表情,看来是那么冷淡,似乎忘却了人间的欢乐,也忘却了凡尘的愁苦。背上淌着绿汁的草药默默地抚慰着块块青瘀。
我的出现令娘愕然回过头,来紧紧搂住我的双手宛若秋风中干枯的紫藤条,瑟瑟发抖,却格外有力,以致搂得我明显地感觉到娘犹如搓衣板的胸骨压我的生痛,根根突起的肋骨后面顽强执着的心脏阵阵敲击着我的脸,泪水似乎无法承受这种急剧的敲击轰然而下。
娘无奈地轻抚着我,长长地叹了口气,幽幽唱道:
怀胎一月坐娘身,胎儿无影又无形。
恍恍惚惚无定准,娘还不知假和真。
恶心厌口饭难当,眼泡皮肿多毛病。
有病无病分不清,做事渐渐少精神。
怀胎二月在娘身,四肢无边闷沉沉。
黄皮肌瘦如患病,气血阻隔身阵鸿。
饭食难咽口无味,心中想吃口不应。
娘背着从山坡上挖回的红心薯进城。
问过张三李四,走过七街八巷,娘终于来到县城画家谢先生家门口,然二十多年前隨知青下放到我家乡的谢先生并没认出娘,更何况娘变形的身体加之背着一个脏兮兮你编织袋,使人看起来犹如讨米的叫化子一般。
娘站在门口,紧紧地抓住编织袋,不知所措,静静地宛如泥塑一般。
谢先生的再次发问把娘从恍惚中扯了回来。
娘怯怯地说出了自己的家…
七月的农村正是双抢大忙季节,父亲因娘把我留在城内学画而大发雷霆。于是父亲晚上去了要进城的幺叔家,搭信要我回家。然幺叔第二天清早走到远离村边的古老碾房遗址时,竟看到了坐在路边的娘,静静地分外孤独.分外憔悴。
娘万分恳切地望着幺叔,神情因过急地赶路而显得极度疲倦,疲倦中隐隐透着些许慌张。
娘转身往回赶,因急于早早回家便尽全力使劲迈步,曲尺般的枯腿因关节的疼痛使得步子看起来非常笨拙。
娘终究抵不过父亲的恼怒,放弃了医嘱,倔强地在水田中竭力地顶着我的那份事,然在病魔面前这种倔强竟然显得极度脆弱,不堪一击。类风湿与水田湿气一拍即合,毫不留情地把娘再次摔在了床上。
我终究没去考…
也许是害怕,怕也许是愧疚。临近村口时,单车竟踩得越来越慢了。
整个屋场一片寂静,黑黑的水牛闲意地卧在苦枣树下,角质化的肩敦厚苍白,条条裂缝上写满了它年年春夏的付出,它眯着眼睛意味深长地咀嚼着,神情安逸,似乎对它自己任劳任怨的付出感到非常满足。
胆怯的脚步轻轻的把我带到床前,若不是一堆弯转百结的头发蓬松的露在外,面几乎让人无法判断床上有人。
我寻着被褥上的稍显凸起处,努力地找着躯体。
“娘…”我凄然轻唤。
被褥下一阵颤动,我似乎吓到了娘。
娘费力地转过头来,浑法的眼神迷惘地看着我,良久…娘终于认出了我。
浑浊的目光霍然一亮。
“把我翻过来…”
晨幕未开,已略有凉意,我轻轻地从娘脚头抽出身来下床,把脚掩好后轻轻拈起便盆,然我泼完回放时,娘竟然睁着眼睛望着我,默默的眼神中饱含说不出的无奈。
我慽然转身,推出单车。
我不忍回头…
建筑工地的迟迟收工回家自然就难免与星月相伴了。
快到村口便远远地看见一盏孤灯,在黑暗中亮若星辰。窗口上映着娘那拥被半坐的身影,显得那么孤独,孤独中静静地透着等待的执着,宛如剪纸艺人的倾心之作。临近屋场单车颠簸出的声音使得孤灯下的影子刹然一抖,剪纸作品便神奇的变化为中华皮影。机械的皮影动作凄婉地诉说着关节风湿切骨之痛的百般无奈。
土灶上大朝天锅里姐留给我你饭菜宛若床上的娘一样执着地等着我,依然湿热。
我带着饭菜温柔的抚慰满足地躺在脚头。
娘从被褥中用枯枝般的手温温地握住了我的脚掌,轻轻慢呤:
怀胎三月娘知音,心中苦衷难知情。
餐餐吃点茶泡饭,强打精神不住停。
自己不知有病患,却比有病狠十分。
父母听得怀胎喜,子子孙孙结香根。
怀怡四月娘坚辛,闷闷沉沉心不定。
一举一动难上难,四肢无力懒动身。
好东好西难适口,不知性者说不清。
心中有苦又难说,只好忍气不做声。
小曲幽婉凄切,宛如煤油灯上的轻烟软软地在我头上绕来绕去。
我从被中伸过手去,轻轻握住娘暴突的大膝盖头。
“娘,老中医呢?”
被中骤然一动,良久…
“很久了,听说是黄婆店的”
黄婆店是桃源县城去漆河镇路段大抵中间处的一地方名。短短的一条寂寞的街,刺眼的阳光照在街上时短街似乎在沉沉的午睡,大樟树下仰面八叉取凉的人懒懒地应了句“几年前就去常德下南门了”便依旧闭着眼去摇他的棕叶大蒲扇了。
大红公鸡似乎怕我睡过头,早早地便在笼中亢然长鸣。
我推出单车,在后座上邦上厚厚的棉片,以隔开铁架对娘那失出肌肉呵护的崚崚大胯骨的撞击。
旷野祥和宁静,头柔柔地靠在我背上,两手满足地抱着我的腰,似乎格外开心精神,愉悦地呤和着晨风轻柔的旋律:
怀胎五月娘耽心,上坡下岭要慬慎。
恐怕惊动胎儿身,胎动母子伤性命。
走路不正又无力,睡在床上不安宁。
想来想去心烦燥,一夜昏沉到天明。
怀胎六月在娘身,儿在腹内长六根。
娇儿四肢都俱全,四十八节也形成。
儿在腹内吸娘血,娘怀孩儿多苦辛。
坐不坐来行不行,睡到床上勤翻身。
常德,下南门。
我轻轻的把娘抱下来,小心地放在街边的一块苍老的青石条上,娘望着我头发上的滴滴露水,凄然一笑。
陌生的地方,陌生的街,陌生的人回答的话同样陌生冰冷,寒透脚底。
老中医己杳如黄鹤…
娘和我落寞无助地坐在码头上,层层石级斑斑剝剝,无限苍凉地伸入江中,江水阵阵轻抚着暮老石级,声声低诉着人生的悲哀,感慨着人生的无奈。
“娘…”
我无限失望地望着江水轻唤:
“没事,第一次来常德吧!你以后还要去很远很远的大地方哟”
娘似若无事的笑了笑,目光从滔滔东逝江水上收回来柔柔地看着我,爱怜满溢。
江面晨雾渐浓,宛若愁绪般越来越厚。
一个早起的漁夫提着一串扁扁的魚从雾中拾级而上,疲倦中带着几分满足。
娘把呆滞的眼光从迷惘的江面上收回来,指着那扁扁的魚道:“那是边魚,知道为什么叫边魚吗?”
“据说二十四孝故事有一孝是—王祥为母卧寒冰,天赐鯉魚跳龙门”
王祥的母亲久亲想吃魚,然严冬湖面被封冻,于是便卧在寒冰上用体温溶化出一个大洞,王祥的孝心感动上苍,亮然从洞中跳出一个肥大的魚来,王祥知足,谢了上苍,把大鱼一破两边,一边放回水中,从此水中便有了扁扁的一种魚,人们叫它边魚。
故事和说故事的心情似乎驱走了我失望的愁绪,我惊奇娘仅仅几十斤的残躯里那钢铁般的意志。
江面浓雾己开,阔阔地一片雄壮。滔滔江水滚滚东逝去,千百年来奔流不息,不知滔尽了多少人的悲欢离合,多少人的幸福和痛苦。
为什么有的人总是痛苦呢?也许人生本就痛苦的。只是每个人的痛苦不同而己,关键在你如何去面对它。
我把娘稳稳地抱在了单车后座上,蹬然出域。马路高低不平,我认得地选择着平坦的路面,且放慢车速,尽可能的让车走得稳些,以减少颠簸带给生痛。
马路上人车稀少,我抬头望望前面曲折坎坷的路面,眼前一片苍茫,长长的似乎怎么也走不完。
我迷惘地叹息道:
“娘,说二十四孝吧!”
二十三行孝天寒冷,孟宗哭竹冬生笋。
行孝感动天和地,至今冬笋汤娘亲。
冬的夜幕似乎比平常落得早一些,说黑便就黑了。
夜幕下的龟山静静地伏在那里,山脚下一片漆黑,生命中的灯塔霍然不见。
黑暗中老屋默默地躺在那儿,似乎太疲倦,太寂寞,往日远远就给我透出生命之光的窗戶竟然支离破碎,空洞洞的窗口诉说着生命的忧患和不幸。
雪珠未停,片片飞雪竟然漫天而下,我怆然转身,寻向娘唯一的避难处。
娘痴痴的坐古老的雕花床上,老床上的古戏人物金漆脱落,道道裂缝处饱含着岁月无情的苍凉,感慨着人生的百般无奈。
人生如戏,戏如人生。
人生本就是一曲戏,只有每个人在戏中所扮的角色不同而己。
“带我走吧”
窗外雪未停,北风却更大了。
正月十二,晴。
人们因拜年的忙碌和过春节的极度欢愉而沉沉地酣睡。晨幕未开,一弯新月低低地留在山头,迟迟地不愿离去。月光把身影长长地留在阶檐上,静静地默认着这种无奈,无奈中透着些许眷恋。
娘回头望了望冷月下倍感苍凉的屋,良久,慽然转身,无奈地长叹一声;‘走吧····’
桃源县城南处,
窗外夜色凄迷,晚风轻轻如低诉。
小房子内宁静,夜忙的碴土车隆隆地开过来,碾碎了新开路面的块块黄土,却碾不碎小房子内深深的寂寞。
已近子时,然以往早早熄灯的小房子竟然远远送来温和的光亮,恍若那以前孤灯夜等。生命中的灯塔霍然再现,我心骤然一热,急急进屋。
堆堆乱纸中娘两只手臂枯瘦枝长,变形的手指顽固地挤在一起在烂纸堆中钳来钳去犹如海边荒滩上为生存觅食忙碌的螃蟹一样。灯泡太小,无法发出足够的光,以致娘不得不大幅度趴下身子埋在忙忙的整理中。
我无声地站在门口,痛心地看着宛如美术作品般的情景…。
“娘…”我轻呼道。
娘从两条弓蹲着的长腿中间抬起头来,蓬乱的刘海上挂满了五颜六色的纸片,斑斑污渍在稍显肿胀的脸上艺术般地勾描着,宛如中国古老京剧中的花旦脸谱。
娘从一旁整理好的废纸中拿出一叠折好的纸张。费力地伸起腰来,疲倦的脸上霍然变得兴奋并常。
“你学过画画。娘给你留下来了…“
随着纸张慢慢地铺开。墨迹流畅处一幅王西京老师的写意人物渊明採菊图跃然而见。画面悠然的意境中似乎隐隐有种说不出的无奈。
我感慨地看着握菊孤望的陶渊明,忍不住长长叹息:
陶渊明又何尝找到避世乐土呢?那只不过是他追求的梦境罢了。人生本就充满了痛苦矛盾,人生本就有太多的无奈,谁也无法逃避。
既然无法逃避,又何必不去真正面对呢?
娘依然微笑着望着我,无限爱怜的目光中潜蛰的望子成龙之意期然而见。然深深的愧疚慢慢地摁下我歉意的头,无奈地避开目光。
这是进城来的第四个春天。
这个春天似乎格外不同,自变天的那一天起,春雨便一发不可收拾,仿若恼人的愁绪绵绵无绝期。
娘无奈地叹息:
最近她的腿痛得越来越厉害了。这也是她预料同时也是她害怕的。
于是她便去买那种叫强地松的镇痛药。
据说强地松仿佛一样,虽可及时缓解切骨之痛,然而吃多了便无法摆脱它,到后来会吞噬你的生命。
所以娘常常是偷偷去买,她必须瞒着强烈反对她吃这种药的儿女。为了明天,她不得不这样…。
这世界也许就因为有明天,许多人才坚强地活着。
雨一直下,天空低得似乎触手可及,远处黑压压地仿佛要垮下来一般。
河水猛涨,洪水破堤进城。我急然背起娘,逃到邻近一家三楼屋顶。
洪水用了七天时间把桃源县城折磨得体无完肤后才得意地扬长而去。水难后的桃源一遍繁忙,勤劳的人们不屈现实的残酷,在百废中执着地重建自己的家园。
娘静静地躺在床上,呆呆地望着潮湿的墙面。良久,娘似乎想起了什么,努力地想坐起来。然几经挣扎竟是徒劳,连以前自己可以的半支撑竟然没有了,恍若被洪水带走了一般。
娘无奈地停止了努力,怆然叹息:
“娘给你留的画还在吧?”
我不忍回头,依然埋头清洗日常用品,然心中似乎一涌,眼前一片模糊。
我读书画画曾是希望,可这么长时间百般波折中的这种希望依然存在,似乎比她的痛苦还强烈。
“在…”
我的回答湿湿的。
娘似乎轻松了些,呆呆地望向窗外,目光空洞、萧索。好像去了一个很遥远的地方。
乡村马路弯多路陡倘是自然,然路面太多的大坑小洞颠得班车上的乘客大幅度地东摇西摆。倘若过一个高坎,便会猛地把人高高抛起,重重地摔在硬木条的座位上。
我把娘轻轻地抱起,让她坐在双腿上,紧紧地拥着,倘使车过坎抛起,娘便可落在我腿上。
娘靠在我怀中,弯曲的双臂犹如国画山水中的老松一样苍劲有力。牢牢地勾在我身上。汽车依然不停地跳跃,我把娘抱得更紧,无助地望向窗外。
彭家坪到了。
汽车嘎然停下,激起浓浓黄灰,把我和娘扔在迷迷的灰团中便呼嘶着走了。
娘颤颤地伏在我背上,层层黄沙慢慢散去,土医生矮小的土坯房便渐渐在迷糊中梦幻般的显露出来。
土医生捏抚着大膝盖头道:
“扎洞之疼都会很快过去,可七天的腐烂之痛你挺得住吗?”
目光落在大膝盖上,膝盖肿胀发亮,条条绿筋清晰可见。良久良久,娘抬起头来,脸色苍白、疲倦、憔悴却又带着某种钢铁般的意志和决心。
“扎吧…”娘狠狠地捶着自己的膝盖道:
一点殷红的血珠随着钢钉的拔出慢慢浸出,弱弱无力地散开来,犹如某种不知名的小红花静静地绽放着,凄艳而美丽。
肌肤之伤痛倘可愈合消除,可心灵之痛呢?心灵之创伤呢?那是谁也无法愈合的,谁也无法弥补的。
临近傍晚的山村格外宁静、安祥。我把娘背出矮土坯房,扶坐在路边的一墩青石上。青石似曾雕刻过,若有若无的图案在层层黄灰下倍感怆凉。也许它曾在某大户人家过,也许它在这里呆得太久了,看惯了尘世间太多的悲欢离愁,对它来说,一切以是过眼云烟。
有风吹过,一片本没到谢落时候的树叶悠悠地飘到脚背上,绿嫩的颜色显得很年轻,生命对它来说似乎太短暂了,还没来得及享受美好的大自然。它本不该早早谢落,也许受到了某种残酷的伤害,也许···。
娘轻轻地捡起树叶,长叹一声:
廿一行孝孟曰红,亲手割腿母亲吃。
曰红死后又复生,葵花井内传美名。
小曲悠悠,宛如远处农家茅屋顶上晚起的炊烟,软软地沿着山腰长长地绕去。
进城的最后一班车喘息着停在我们身边,疲倦的打开车门。
车窗外暮色渐浓,田野空旷宁静祥和,远处山脚下农舍渐渐模糊。
我静静地看着田埂上一个扛锹晚归的农夫,黯然叹息,父亲现在也许比得更晚,然父亲回家后却没有热饭,没有热水,等待他的一定是无边的寂寞和深深的孤独…。
父亲也许伤害了他的家人,然却不知伤害家人的同时更深的伤害了自己。
凡事都有双面性。
你若令别人痛苦时其实你自己也在痛苦。
进城已是华灯高照,水灾后的桃花路似乎更加繁荣了。八年了,一切都在改变中。然痛苦呢?
也许是命中注定,也许我是付出的太少了,也许…。我躺在竹床上,竹床太窄。若是侧身睡,双腿便也就悬空了,只得木乃伊般直直地躺着。
娘从上方伸过手来,轻抚着我的头。
我翻身下床,摸摸膝盖头,滚热烫手,双腿不停地颤抖。我急急扯亮电灯,娘额头上粒粒汗珠硕大晶亮。
我无奈地揩着汗水,凄然道:
“娘,痛就喊吧!”
娘似做无事勉强地笑了笑道:
“七天很快的,算不得什么,娘十月怀你生你那才苦呢”苍白的脸上透出钢铁般的意志。
我握住手,从娘手上传递过来的阵阵痉抖抽动犹如尖针般地直刺心底。我无法忍受这种深入骨髓的痛,伸手关了灯,望着窗外深邃的漫漫长夜,轻轻道:
“娘,唱吧!”
怀胎七月在娘身,儿在腹内动起身。
饱吃东西肚难受,肚中饥饿孤儿瘦。
家中宽裕生活好,买些补品助娘身。
家中贫寒生活差,瘦了胎儿瘦娘身。
怀胎八月最难当,腰肿腿肿步步艰。
遍身犹如麻绳捆,心烦意乱如火焚。
白天只想天快黑,夜里难得到天明。
十冬腊月遍身冷,五黄六月难渡程。
七天幽幽的小曲,似乎淡化了七天乱眼药的痛苦。
外贴膏药扯出大如蚕豆的肉团,血洞骇然,超乎想象的深度让人不寒而栗,洞口艳红,静静地透着那无法描述的痛。
娘躺在床上,似已虚脱,默默地看着我端着便盆,凄然道:
“福,娘害到你了…”
或许类风湿已入膏荒,血洞是愈合了。依然还是痛,若是白天,屋前屋后的老人们伴着娘说着过去的好事歹事,叹息岁月的匆忙,尚可混着忘却痛苦。若是到了晚上,浓浓的寂寞中痛苦便更加猖獗。
娘只得在强忍的呻吟中不时望望窗外,期盼着黎明的到来。
但白天还是要过去,夜晚还是要来临。她害怕黑暗,害怕寂寞,然却她偏偏常常与寂寞为伍。
九龙山。
我背着娘,一步一步踏级而上。
庙宇看来与农家屋舍区别不大,似乎还简单些。窄浅的堂中一尊菩萨满身披红,双眼漠视着前来朝拜祈求他的人们。
老道长看到娘时,骇然一惊,满脸悲怜道:
“可怜,可怜,莫跪,莫跪。”
然娘依然要跪,她坚信自己前世一定做了什么坏事才得如此报应。她要用虔诚求得菩萨的宽容和谅解。
我在娘背后从两腋间伸过手去,娘轻若纸般的身体便挂在我双臂上,等双腿慢慢弯曲后便缓缓地放在稻草蒲团上。
娘诚心诚意地把头磕在菩萨脚下的黄土地上,嘴唇翕然而动。头上方桌子上香炉里的香火烟带着虔诚
心愿冉冉升上去,迷迷惘惘地飘向帐幔中沉默的菩萨。
然菩萨并没表现出象老道长那样的惊奇与怜悯,无论听见多惨的事都不会开口。一如既往地漠视着苍生,冷冷地观察着人世间的悲伤和罪恶。
或许他看惯了人生的悲欢离合、世态炎凉。或许他本就无能为力。
我求救般地注视着帐幔中的菩萨,无助地跪在蒲团上。
也许是娘自己所猜想的她前世罪孽深重,也许是九龙山的菩萨并没有显灵。病毫无起色。全身剧疼的加重把娘变得意识模糊,使得以前顾忌周邻而强忍的轻轻呻吟变得嘶声长喊,就连吞下片片强的松也无济于事。
床沿断裂处捆绑的铁丝上还残留着乱眼药乱出的斑斑血迹,黑红暗淡。仿佛在诉说那种深入骨髓的痛,支撑纹帐的细竹杆上挂着一瓶掺和大量强的松的药水,沿着白白细细的塑料管慢慢地滴进血管。
娘似乎平静了些,无神的眼光带着某种说不出的迷惘和疲倦。痴痴的望着我道:
“我死后想变成一只鸟,那样我就可以去很多很多的地方。”
娘迷迷地望向窗外,仿佛期待着有一双美丽的翅膀带她离开禁锢她二十六年的病笼。
我痛心地握住手:
“娘…”
娘幽幽回过神来,凄然一笑道:
“娘害到你了,娘对不起你,没给你娶媳妇”
话让我深深自责,无地自容。原是我几乎挤干了心血,然娘竟说对不起我。若不是为了我的学业,娘不会再次病反。而我却让含辛茹苦付之东流,更可悲的我向娘承诺一定治好她的誓言竟然只支撑了八年便显得苍白无力,我禁不住痛心自问,是不是我偷懒过,是否我真的付出过,亦或是我付出的本就太少了。
十一
腊月十八.
已近年关,勤劳的人们付出了一年的辛苦,收获了一年的回报。有些人已按捺不住过大年的喜悦,早早地开始置办年货了。
在他人看来过大年喜庆对这个闹市中简陋的小窝来说只是加重了那无奈的浓愁和无限的凄凉。
我把娘抱起来,半躺着靠在床上,娘直直地望着窗外往来热闹的人群,目光隐隐透着百般无奈。默默地呼吸着偶尔从外面洋溢过来的些许喜庆。她的人生旅途实在太疲倦,实在太痛苦,她憎恨痛苦,可她偏偏无法摆脱它。
肿胀的脸大如盆,晰然可见的细细血筋条条可数,每一条血筋里都蓄满了生命中的忧患和不幸。只有少女时代令她骄傲的大辫子依然黝黑,依然年轻,似乎与她油枯灯绝的身体极不相符,似乎无法相信、无法接受眼前残酷的现状。
我怆然无助地渡出小屋外,远处不时传来一两声喜庆的炮竹声,也许是那家的孩童等过年等得急不可待了。
已近子夜。
晚风习习,阵阵寒意袭来,天地间一遍可怕的安静。寒气更重了些,黑幕中深邃的寂寞压得让人无法透过气来,阵阵不安急剧地撞击我的胸口。我惶恐地环顾四周,逃也似地往小屋走去。
将近门口,一切似乎都很安静,惶恐的心便得以缓和。然姐突地嘶声长喊使得刚刚缓和的心猛然撕碎。
我急然奔向娘床边,抱着娘,娘直直的看着我,喉中咕咕有声,嘴艰难地动着,似乎想说什么,然终究没有说出来…。
娘走了,
娘以最直接,最原始的方法战胜了折磨她整整二十六年的痛苦。
关节再也不痛了,
娘走了,
带着满满的怨恨和遗憾走了。
十二
“连连坡哟…”
“往上梭哟…”
丧夫们的喊丧号子绵长,冗久。喊着人生悲欢离合的不幸,喊着人类的生老病死的无可奈何。
冷风如刀,天地间一遍萧条,冥纸冲天撒开,又荡荡宛若秋风中的落叶一样随风而去。
风更大了些,搅得姐手中的引路幡嘶嘶作响,宛若娘向苍天冤喊着她生命过早的结束,悲诉说着一生的痛苦和不幸。
孝子磕头…
边城桃源抬丧的丧夫们抬一段路便会停下来,以做休息,倘使亡者高寿,便是白喜,棺材两头的丧夫便会牛气冲天的一番猛抵,其气氛相当猛烈,叫“烈丧”这种喜庆的“烈丧”似乎是边城桃源的人们看穿了人生的悲欢离愁,轻淡了人生的生老病死。
世间又有几人能淡泊生死呢?
雨已落,风未定,天地间的寒气更重了。
下葬不能超过午时。
道士摇着铜铃,化了纸钱。吟唱了三天三夜经书的嗓子破若撕布般地嘶声长喊:
“开山啰…”
我旋急单膝跪地,高高扬起了挖锄。
“娘…”
挖锄浅浅地挖进土中,周边处疲倦的丧夫们就地而坐,说着过去,赞扬着父亲的刻苦和节俭。遗憾惋惜中又愤慨着娘抛夫离家的种种不是。
清官也难断家务事,何况他们呢?我黯然叹息。
人生本就充满了矛盾,是对还是错,又有谁分得清呢?
我拨出锄头,单膝跪在第一个开土处,又扬起锄头,凄然长喊:
要有“舍”才有“得”。“娘…”
棺材静静地躺在荒草中,那么单薄,瘦弱,似乎无法承受那粗如鸡卵般麻绳在身上的捆绑。
雨已住,寒气却更重了。
天空中竟洒下粒粒冰团,一遍萧杀。
“娘…”
我第三次拨出锄头,猛然向前抛向萋萋荒草中。
天空中雪粒未住,竟纷纷扬扬下起雪来。寒气又重了许多。整个山坳静静一片空寂,只有最后一串鞭炮爆完后升起的轻烟缠缠绵绵地绕在群松冠头。似乎眷恋着人间的亲情不愿离去…。
风已住,雪却更大了。
新坟黄土上高高的引路幡默默地垂着,片片飞雪轻轻敲在纸幡上,沙沙的声音宛如娘幽幽的小曲…。
怀胎九月以,腹内婴儿快降生。
婴儿不知娘辛苦,咬牙强忍把气吞。
为愿娇儿生下地,平平安安早降生。
不知吃了多少苦,不知耽了多少心。
怀胎十月儿当生,娘奔死来儿奔生。
儿在腹内打转身,犹如刀割心。
是儿是女早分明,父母二人放宽心。
母恩不报非人子,奉劝君子记在心。
父母恩情大如天,儿女怎能报得完。
在生父母不孝顺,死后何必哭灵魂。
王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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